WHY:從「不再有聾人」說起⋯⋯
(少量劇透)如果不再有聾人,我們人類會失去甚麼?那就不會有電影《看我今天怎麼說》,也不會有導演所拍出的魔幻手語世界了;還會失去用手語玩的「猜猜大排檔食物遊戲」,少了點趣味,有點可惜⋯⋯但就只限於此?
▍ 推廣人工耳蝸,真會令聾人「反枱」嗎?
在電影開場,素恩(鍾雪瑩飾)在一個推廣共融的活動中分享人工耳蝸如何讓自己得以融入主流,並微笑著說:「隨著人工耳蝸的發展,希望這個世界再無聾人!」此話一出,有人立即「反枱」,以手語表達「我以聾人為榮!」。那人是從小用手語溝通的聾人子信(游學修飾),來自聾人家庭,父母都是聾人,是「聾人二代」。他的憤怒背後,可能也隱藏著作為聾人在社會裡被輕視、被忽略、被不公平對待的鬱結,但最要命的還是素恩那句「希望一天不會再有聾人!」,她當然不知那原是一個滅族的宣告。撇開在聾人教育歷史之中,曾經壓抑手語、剝奪聾人使用手語去學習的機會極不人道(國際聾人教育議會已就過去錯誤的決策向聾人社群道歉)。[註1]
單就手語作為一種語言對社群的意義來說,「手語是聾人社群的主要溝通方法,也是他們獨特的身份認同,承載著他們的歷史、價值觀和生活經驗。」 [註2]研究手語傳譯的學者陳意軒博士提到聾人通過彼此的交流,會不斷創造新的詞彙和表達方式。手語是聾人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份,更是他們展現社群身份認同、分享經驗的方式。
▍ 手語展現聾人身份認同
聾人是手語的創造者、使用者,以及傳承者。「聾人社群的互動,是手語演化的重要動力。他們對於手語的堅持和使用,使手語得以保存和發展。」這並不難明白,正如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和粵語不可分割一樣,教會群體裡也有恢復粵語詩歌敬拜文化運動(CantonHymn)和廣東話詩歌樂團。
每種語言都反映該民族的思維、認知世界的方法;每種「死了」的語言,都代表著一個民族的思維、學問消失於世。[註3] 手語是視覺語言,反映著聾人看事物的方式。香港手語的「你」、「我」包含著相互的關係(reciprocal relationship)——「在我面前出現了你,在你裡面也有我」,呼應著基督信仰的人觀,提醒我們:人在關係之中受造,難以獨自生活,而當我們與他者會遇,也就更深體現作為人的整全。而香港聾人基督徒所使用的手語「天國」意含上主的治權、「團契」的手語也透視著群體中彼此生命的結連。
▍ 每一個人都值得被細心了解
作為成長於聾人家庭的健聽人,後來投身傳譯及牧養聾人的服侍,很深體會聾人與手語譯者彼此依存,也互相成全;聾人和手語既豐富了我們的精神世界,亦不時挑戰我們獨立自主的現代人文化。我較多接觸到的聾人是習慣用手語的一群;也有從小靠助聽科技、靠口語(讀唇)溝通的聽障人士,他們有些會在成年後學手語以融入聾人社群。電影提示我,有些游走在聾人和健聽人之間的聽障/弱聽人士,一直在口語和手語之間掙扎,正努力尋找身份和歸屬。每個生命都珍貴而獨特,值得被細心了解。就像(飾演素恩的)鍾雪瑩在受訪時回應說:「(大意是)我並不是去扮演一個聾人去說話,而是我覺得素恩應該是會這樣說話的。」她說假設素恩「是屬於深度聽障,於是她配合了她所想像的人工耳蝸聲音,而塑造出她的專屬聲線。」[註4]
戲中另一聾人Alan(吳祉昊飾演)在小學時安裝了人工耳蝸,效果顯著,讓他幾乎能無障礙地與健聽人溝通,比較早就能發揮自己、建立事業。另一邊,慣用手語的子信從事基層的勞動工作(洗車),嘗試組織聾人洗車公司,相比起Alan,他的起步好像較慢。故事沒有解釋為何子信沒有安裝人工耳蝸/倚賴助聽器去溝通。電影不是醫療節目,不必解說人工耳蝸手術的效果因人而異。它只嘗試描述不同選擇的背後都有各自的探索和掙扎歷程,呈現族群之間的張力。
現代社會經常講「多元」,但我們仍會對「陌生的他者」感到恐懼,這可能令我們不自覺地把他者排拒於外。電影通過三位聾人年輕人的故事,帶觀眾稍微窺探聾人世界,或有助減低從陌生而來的恐懼。當然,我們不會天真地以為看過這齣電影就很認識聾人、聽障/弱聽人士(連用哪一個稱呼也得先問問對方);正如我們是健聽人,不會以為我們都很了解其他健聽的人。他者的存在,可能會讓我們看見自己的有限、無知和不安,也喚起我們的好奇,讓我們有機會學謙卑。正如有人會選擇不看這齣,走去看《哪吒2》 ,你會想知道他的看法嗎?
(部份分題為編者所擬)
註1:詳參《我的聾人朋友》網頁。
註2:思言,《看我今天怎麼說——故事的故事》,香港:不一樣的禮物有限公司,2025年01月。頁26。
註3:參 陳意軒,〈聾人文化——聾人「賺」了什麼?〉,《獨立媒體》,2013年10月3日。
註4:同註2,頁107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