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後記：身土不二：巴勒斯坦紀錄片《家不成家》

尋晚睇完巴勒斯坦紀錄片《家不成家》(No Other Land)，行路回家時已近午夜，渾渾噩噩，我諗起其中一個導演Basel向以色列記者朋友Yuval說的話：「你有屋企返，我冇得走。」

▍   巴勒斯坦婦人：在自己地方成為外人

Basel住在Masafer Yatta的村落，被以色列稱為「非法佔地」，幾十年來不時派推土機、士兵來將一幢幢房子摧毀。不只房屋，遊樂場、小學、雞棚、羊圈、電塔⋯⋯都被拆毀，甚至倒泥入水井，鋸斷水喉。我有次經過旺角火車站天橋底，見到個清潔工將露宿街友的衫丟出馬路，一臉若無其事，跟今次見到以色列工人鋸完水喉「開完工」的面目，一樣可憎。

「依家用電都危害國家安全，係咪？」「你哋為咗拆間遊樂場派咁多人嚟？」「呢度係我哋屋企嚟啊！如果你屋企畀人拆，會有咩感受呀？你羞唔羞恥㗎？」村民喊道。

以色列軍人若非毫不理睬，便是回答「依法辦事，有咩好羞恥。呢度係軍事區，唔住得人，你知唔知？」然而，旁邊卻開始興建一式一樣的樓房（望落似錦銹花園），派以色列平民去「移居殖民」。

但村民仍是拆完又起，起完不久又被拆。Basel小時讀的小學，據他的母親說，還是日間請婦孺搬磚，士兵來阻止就說他們「恰女人細路」，男人就漏夜趕工，辛苦揼出來的。前英國首相貝理雅（Tony Blair）更曾到訪Masafer Yatta，「逗留七分鐘」，經過小學，就令以色列軍方不敢拆他行過的建築，給Basel上了「權力的一課」。可惜，這間小學在2023年仍難逃一劫。

直至以色列與哈馬斯開戰，村民都未曾離開腳下的土地，即使要暫住山洞，也在裡面鋪電路，捐窿捐罅活下來，不願搬入以色列被集中管理。正如一個婦人說，「我哋冇第二度好去喇。」或如另一個男人說，「佢哋，令我哋喺自己地方成為外人。」

▍   Basel：「要習慣失敗，要有耐心」

Basel五歲時開始，父親就一次又一次被捕，令Basel覺得父親「打不倒」。但父親最近一次被捕時，Basel跟Yuval說，「諗到自己會好似阿爸咁，就有啲驚。」甚至連每星期幾次的示威也暫時不去，為了照顧父親的油站生意。雖然Basel跟Yuval說過，不用太在意有沒有人看報導：「你太熱心喇，以為十幾日就搞得掂，但呢啲嘢已經持續幾十年，你會不斷失敗，要習慣失敗，有耐心！」但當他想得太入神，難免懷疑「自己得部手機，做得啲咩？我冇阿爸咁有魄力」。

Basel有個姪仔Elias似乎是啞巴，「用一個字(daa!)表達好多嘢」，而Basel跟他的年齡差距，就是昔日父親跟自己的距離。有次Basel跟Yuval談起，很難在Masafer Yatta結婚生小朋友，因為日子太不穩定，甚至說笑想走去馬爾代夫。然而，Basel去年新婚，還剛生了女兒，電影獲奧斯卡奬時，他就說「希望女兒，不需要過我所過的日子。」

▍   Yuval：「寫完篇文，有啲人好感動，然後呢？」

Yuval懂說阿拉伯文，學懂之後就改變了政治立場，不願參軍做情報人員，更成為記者，將Masafer Yatta的故事寫成文章，包括被清拆、軍方縱容移居的以色列暴民拿武器襲擊村民，以至村民Harun被以軍槍擊至癱瘓——場面是否似曾相識？

Harun的母親對鏡頭說，「神啊，我只願你醫好我個仔。」她曾在聲援Harun的示威向軍兵說，兒子未曾收過任何醫藥費賠償。但Yuval帶著其他外國記者訪問她時，她已說「每個記者嚟到都睇Harun，佢都冇好返」，「只希望神帶走佢，唔好咁痛苦」。2023年，有暴民開槍殺死Basel表哥，已癱瘓的Harun更在衝突中因槍傷而死。

Yuval懷疑過「寫完篇文，有啲人好感動，然後呢？」獲發黃卡的以色列車照樣能通行國境，被派綠卡的巴勒斯坦車只能留在西岸，推土機剷屋無日無之。還未計有個以色列人拍下Yuval的大頭相，說「呢度有個猶太人幫佢地喎，嗱依家個個都識你喇。」有次衝突，他更被軍人押倒在地。

返到屋企開花灑，諗到Basel的親友，未必有熱水涼沖。又諗，佢哋返屋企冇穿冇爛，已經算執到，然而活得自在。失去遊樂場，Basel就在家中搭的鞦韆陪孩子玩，Harun個妹輕易做出側手翻。當軍人夜晚上門，仲有黑色幽默，話士兵係嚟睇佢哋瞓得酣唔酣，叫小朋友返學叫極都唔起身，一話士兵嚟就即刻彈起身⋯⋯倒水入洗衣機、當Basel爸爸出獄回來，切蛋糕慶祝⋯⋯呢啲温柔根本無力反抗坦克，卻係撐住眾人一邊失敗、一邊奮鬥嘅最重要力量。

「瞓完覺起身，又係另一日。」一個婦人向身邊的女孩說。好像是Harun的母親與妹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