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穎宇：聖誕紀念誰？
地球上哪個節日最多人慶祝？答案應是「聖誕節」無疑。「聖誕節」的英文是Christmas，意思即「基督的禮拜」，換言之即是信徒們為紀念耶穌基督誕生而舉行彌撒。讀小學時，學生手冊上稱這個節日為「耶誕節」，我便知道「聖誕節」與「耶誕節」是指同一節日；今天在華人世界裡，大概只有台灣仍稱Christmas為「耶誕節」。
如果不是很多年前遇到過這麼一張照片，我對「聖誕節」的認識便僅僅停留在以上所述。
那是一張黑白照片，背景是香港上環的南北行商業區，時間是1910年代。照片中間是一個中式牌樓，周圍有很多身穿唐裝的華人。牌樓上寫著四個大字：「慶祝聖誕」。
我第一個感覺是：香港真是華洋雜處的好地方，可以有這麼多傳統華人慶祝一個外來的宗教節日。
但是，當我看到照片的描述時，不禁大吃一驚。
「1910年代香港華人慶祝孔誕的情況。」
事實上，「聖誕」一詞，在中國未西化以前，幾乎特指「孔聖誕」。這一點洋人自己也是承認的。1907年Donald MacGillivray編輯出版的A Mandarin-Romanized Dictionary of Chinese〔漢英辭典〕，Confucianism（儒教）譯成「聖教」。「基督教」則稱為「耶穌教」，那麼耶穌生日，自然便稱為「耶誕」了。換言之，「耶誕」或「耶穌生日」（見John Chalmers編輯An English and Cantonese Dictionary，1878年香港出版）是Christmas的最初漢譯。這些稱謂沿用了一段很長的時間，至二次大戰前仍然如此。試看以下兩例：
「耶誕前夜 開始狂歡 攬腰狐步」（《香港工商日報》1935年12月25日）
「京滬津浦〔兩鐵〕路合辦 聖誕游覽車」（《香港工商日報》1936年8月21日）
前一則新聞描述香港Christmas時的情況，後一則則是中國有鐵路公司在孔誕期間（留意新聞刊載的月份）為遊客開辦特別的旅遊行程。
然而，20世紀首二十年間，開始出現「耶誕」崛興、「聖誕」沉淪的趨勢。隨著中國皇朝的衰落，孔教作為國家正統思想的地位事實上最遲於1905年廢科舉的時候已經受到動搖；辛亥革命、五四運動，只是扮演加速師的角色，讓「聖誕」地位進一步陷落。另一方面，基督教無可避免要與孔教進行競爭，不得不借用孔教術語，以爭取社會各界的支持。結果「聖誕」一詞便出現了以下的雙軌發展：在孔教一邊，「聖誕」加上了限制詞「孔」，變成「孔聖誕」，後來（尤其到了今天）索性連「聖」也不要了，社會上一般稱為「孔誕」；在基督教一邊，「耶誕」變成了「耶穌聖誕」，後來中國人主動把自己的聖人「閹」了、去「聖」了，基督教便「冷手執個熱煎堆」，把「耶穌聖誕」一詞的「耶穌」拿掉，Christmas最後譯成了「聖誕」。1916年Karl Hemeling編輯、於上海出版的English-Chinese Dictionary of the Standard Chinese Spoken Language〔英漢標準漢語口語辭典〕，將Christmas譯成「聖誕節」。
如果19世紀末已有互聯網，用同一個關鍵詞「聖誕」搜尋，那時的搜尋結果絕大部份都會是「孔聖誕」，而今天則是「耶聖誕」。
以上討論暗示，基督教「聖誕」一詞，乃出於借用中國既有詞而不是直譯Christmas。這裡還有一個旁證。這個旁證，就是「聖」字。
基督教《聖經》漢譯時在很多地方使用了「聖」字。事實上，「聖」字被用在兩個相關但「神聖程度」並不相同的情況：holy（指直接與上帝有關者，如聖父、聖子、聖靈）和saint（指聖人）。基督宗教每個月有大大小小的saint day（聖日）；以12月計，除了Christmas外，最少還有Saint Nicholas Day（聖尼古拉斯日，12月6日）和Saint Ambrose Day（聖安博日，12月7日）。清末進入中國的傳教士，不可能不知道holy和saint意義不同；如果聖人之節稱聖，Jesus Christ之節也稱聖，後者的「聖」便顯得不那麼神聖了。一個12月，可以有三個以上的「聖誕日」嗎？由於「聖誕」一詞並非專為信奉一神的基督教而創，基督教傳教士一開始不可能使用「聖誕」這個可以同時意指Christmas和saint day的詞翻譯Christmas。所以，Christmas開始時使用的漢譯，是比較貼切的「耶誕」；「聖誕」應該是後來基於非宗教考慮「夾硬」從孔教借來的。
此外，在漢語語境下，「聖」亦非最神聖。看看以下各例：1.「孔聖人」，「聖」字一般形容「人」；2.「神聖」，神較聖高；3.「仙聖」，仙較聖高。當「聖」字單用時，「聖」僅指「德行高尚、博通事理的人」，品位不及「神」、「仙」（老而不死曰仙）。
「聖人」一詞，在道教中亦指得道法之人；而道教中的「聖誕」，亦頗值得注意。據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《道教文化辭典》所載，神、仙、聖的「聖誕」超過150個，當中頗流行的有「玉皇聖誕」、「張天師聖誕」、「關聖帝君聖誕」、「呂祖聖誕」等。換言之，「聖誕」在多神的道教和民間宗教是很平常的事，與基督教的saint days一樣每個月都可以有好幾個。
基督教的Christmas從一開始的「耶誕」變成後來的「聖誕」，是中西文化此落彼起的一個重要註腳。在中國人的國度裡，稱一個外國神／人為「聖」可視為文化交融、有容乃大的表現；但如果一個華人社會（如香港）的公眾假期唯一一個「聖誕節」只是用來紀念一個外國傳入宗教的神而中國自己的神／聖人則欠奉，則是一個頗堪研究的問題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