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港文學記錄片《詩》追溯香港詩本事

「我要㩒住自己,唔畀個身體自己飛出個窗。呢股衝動唔知邊度嚟,好可怕,不過當人陷入絕境,又會有好本能的求生意志,所以我始終活下來。」現居深圳洞背村的香港詩人黃燦然,在許鞍華拍製的記錄片《詩》回想,自己在《大公報》工作時壓力極大,幾乎崩潰。搬到深圳,他形容是「經濟流亡」,「對香港一啲眷戀都無」,但當他在鏡頭前回到將軍澳舊居執書,眼神卻流露老鬼回巢的熟練,正如他所說,「我寫好多香港,點可以話唔愛。但要我講好愛呢,我又講唔出。」是這樣的曖昩。

昨晚許鞍華與《詩》的另一位「主角」廖偉棠來到中大,在映後談分享對詩、時代的看法,廖偉棠認為詩不是萬能,但當詩人投擲進時代浪潮,自然能反照時代的某種真實,無須刻意「呈現時代」。許鞍華則說,雖然詩在她困頓之時予她安慰,但她不想多言,因為她的個人經驗不能代替各人的,如果看完《詩》去讀詩,有感動,那是你自己的造化。

▍   孤獨讀詩最有力量

廖偉棠在映後談說,有些人期望詩能解決哲學、政治問題,但這樣的詩通常都唔好睇。刻意呈現時代,反而容易流於空泛,他認為詩人面對時代的方式跟哲學家、學者不同,毋須抽離反思。只要將自身投擲進時代的洪流,勇敢體驗,就自然反映出社會的側影。

不只是寫詩,讀詩也如是。當你孤獨時讀詩,那份力量最強,但如果在廣場大聲朗誦一首詩,他不相信詩能撼動眾人。當他將寫詩與講詩分開,其實思考更清晰,創作也更自在。

然而,他承認自己「仍在困頓之中」,虛無、痛苦等狀態,「即使在文字上也不能解決。」雖然一直嚮往陶淵明〈停雲〉的境界,人、自然、文字的關係從容自如,卻久久不能做到。




▍   讀詩有感動係自己造化

許鞍華在《詩》結尾時,說了些「肉麻」說話:「陷入低潮時,以前細個讀啲詩好似護身符咁慰藉我,所以我拍呢套戲,都有啲好個人的原因。」

可是,在映後談中,她拒絕再談這些個人經驗,因為她不覺得說了出來,大家去讀同一首詩,會有相同的感受。如果你看完《詩》走去開卷,然後有感動,那也只是你自己的造化,而不是導演的功勞。

至於《詩》的創作意圖,許鞍華也覺得「創作意圖唔可以太清晰」,而創作用上的隱喻,她也認為「刻意用就唔得,但你以為無用隱喻咩,嗰啲隱喻其實已經喺度。」雖然有幾多讀者,就有幾多種詮釋,而且愈多愈好,但電影的結構,或者可以透露一點導演的心跡。

▍   隔住玻璃睇返以前的香港

黃燦然去年就寫過一篇文章〈許鞍華記錄片《詩》的結構〉,刊於《明周》,論及電影開首先請幾位詩人分享,再聚焦在他自己、廖偉棠,最後忽然加插黃潤宇的一段話,這個結構。

文中提及,片首幾位詩人都各自解讀「香港本土詩」,例如鄧阿藍說只有誘發意境的廣東話,像包含動作的「跣」字,他才會用;又如淮遠提起他有次想剪鼻毛,太太卻要他打飛曱甴,但他剛剛抆住鼻毛,一放手就揾唔返,呢啲咁瑣碎的事,連太太也問「呢啲都係詩?」但他說:「點解唔得?」黃燦然認為,香港本土詩甚至比現代詩的嘗試,更為勇敢。

許鞍華問飲江,「香港有無出路呢?」飲江卻說「真係唔敢講,因為未來係年輕人的世界,而我地同年輕人真係有隔閡。」這段眾詩人的「引言」,用淮遠〈悼戴天〉一首詩作結:


「你站在九龍看不見香港

   五十三年後我站在香港

   看不見香港。」

而片末出現的黃潤宇,不是電影用「名字加出生年份」的格式介紹的「詩人」,但她卻正是隱於電影後面隱約哽咽的「年輕人」聲音。

黃燦然特別注意,當鏡頭拍著他與家人在深圳行山時,背景播起他的〈患難〉,在山上回望重霧圍繞的「我城」,「使你顯得那麼無助,近乎悲壯;/我突然對你產生一種深情〔⋯〕我突然感到我一直和你,/並將繼續和你患難與共。」「對香港毫無眷戀」的他,沒有覺得許鞍華誤解他,甚至覺得自己在2014年之後,沒有跟香港「患難與共」,是某種諷刺。

他在電影說,上班前兜另一條路,看見自然生長的廣告牌,及街檔背後幾乎要俯伏將他抱起的山巒,這些回憶,幾乎是另一個香港,「隔住玻璃去望」。難怪有觀眾覺得《詩》的英文Elegies,是別有用心。雖然許鞍華在映後談笑言,她沒想那麼多。

也許正如黃燦然所說,「影片一些或明或暗的線索和鏡頭,未見得是許鞍華刻意安排的。」但又如飲江在片中所言,有時詩句跳脫創作者的思路,估都估唔到。電影或者都係咁。為何選擇黃燦然、廖偉棠做「主旋律」,連黃燦然也說「不是他能猜測的」,但或者可以設想,兩人的詩觀夠截然不同,足夠刺激讀者思考怎樣才算是詩,怎樣才算是香港本土詩。

文:JC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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