慨嘆歷史轉瞬即逝的聖像匠人:彭武斌
「種子撒喺大馬路上,撒喺鐵板上,撒喺臭水上,香港個文化心靈土壤根本生唔出樹。」香港唯一能修復聖像的匠人彭武斌坐在自畫像前,低聲但堅定地說這句話。
工作室左右各掛了一幅獅子山畫作,靠門位置有自家製造的四層燒陶機器,機器附近有聖母手指與大衛像腳趾的石膏,門前桌上有個魚缸,只剩下一條魚游動。彭武斌拿出他的畫室「保羅師堂」的墨跡,保羅Paul是他的英文名,而師堂的「師」則是「獅子山」挪去了爪。
工作室的租約十一月底到期,Paul最近都睡不着,偶爾在網上看到電影《燈火闌珊》,他認為無須看足整套戲,就已經了然於胸,這套戲想講的,就是整個世代的虛無飄渺。Paul直指,不需要藝術觸覺,只要是成長中的人,都能感觸歷史轉瞬即逝這種「憾事」。「霓虹燈拆晒,新舊時代接合唔到,個土壤根本生唔到接班人」,五十八歲的彭武斌穿着深紅「頹Tee」,顏色剛好比自畫像的鮮紅略深,那時生命的狀態,Paul自道是「後生,咩都敢試」。現在入不敷支,欠債累累,就快破產,要住劏房,想到這些,聖像匠人「六神無主,前面一片迷霧,好驚。」
▍ 修復聖像的靈性
Paul聽過某些天主教學校的學生說,「嗰啲聖像好恐怖」。桌上放着一疊他修復聖像的文件記錄,有幾尊無原罪聖母像,腳踩半個地球上啣住蘋果的蛇,原本的面容破爛或褪色,手指斷掉,修復後重現素白相貌、完整手勢;腰束藍帶的路德聖母像,本來衣衫黯淡無光,甚至眼神剝落,重新塗色才恢復神采。
Paul逐一介紹不同的聖母像,還有耶穌、使徒、聖人等其他聖像。他解釋,修復聖像必須把握質地、臉容、姿態,一旦下刀「就無得返轉頭」,所以必須落得準。「每尊聖像都獨自上色,個個唔同。」本身是基督徒的Paul說,聖像只是個形式,不論基督教還是天主教,核心都是一樣,都是耶穌釘在十架的救贖。聖像總能令人萌生敬意,信徒看見,即使不上前觸摸,也會在胸前畫十字。當聖像失去神聖光環的靈性,跟鬼差不多,難免令學生覺得恐怖。
不是間間學校都會修復聖像,Paul聽說有些學校只是叫校工隨意塗色,或是用麵粉糊在崩掉的聖像手指端,甚至不願處理但又不敢丟掉,便只是棄置在雜物房。「校舍識得修葺,聖像反而唔修,仲唔係(資源)錯配?」彭武斌慨歎,自己一人租這麼大的工作室,創作又這麼慢,又不懂得宣傳,而香港最貴就是地,最講究速食,自己與香港背道而馳,跟聖像一樣,怎能不被時代遺忘。「我都好似聖像咁,需要人修復。」
▍ 「無咗精神,個城市就似吸血殭屍」
彭武斌不諱言:「一個做藝術嘅人,啲作品要丟去堆填區,呢個唔係我一個人的事,而係個社會病咗。」當他想與社會融合時,才發覺社會沒有工種適合他,他沒有社會想要的技能。澳門曾是葡萄牙殖民地,葡萄牙是天主教國家,所以澳門較著重聖像,有「聖像修復師」的行業,香港卻沒有。Paul只是機緣巧合下,在天主教《公教報》刊廣告,接得一樁生意就做一樁,是freelance形式,而不是穩定的工作崗位。他做雕塑、陶瓷、西洋畫起家,但除了教班卻不能掙錢。當興趣班、才藝班廣受家長歡迎,花大量錢送小朋友上堂,Paul直言這些班是「遊花園」,夠快所以受歡迎,真正登堂入室的卻無人問津,又是另一個「錯配」。
做藝術這種精神層面的事,Paul認為社會很需要,「無咗精神,個城市就似吸血殭屍,或者喪屍。」Paul心目中的藝術,雖然不會主動批判社會問題,但同樣不會阿諛奉承,她只是像一面鏡子,如實呈現社會真貌。他引用唐太宗雖然擁有最高權力,但仍然害怕魏徵,不殺他,就是因為唐太宗知道自己不能只聽巴結的說話,他同時需要肺腑之言。
在AI主導的未來,Paul甚至憂慮人類連色、聲、香、味、觸覺都一併忘記。「香、味是烹飪藝術,但最緊要係視覺同聽覺。」感觸遲鈍,記憶、精神都會隨之淡薄。
▍ 「當你發覺需要嗰時,啲嘢已經喺堆填區」
「摺埋好易,丟去堆填區好易,但想重新嚟過,就無乜可能。」拆毀容易,甚至建立一件事也不是最難,彭武斌唏噓地說,如果放棄這一切,就不能回頭了。他正在找俗稱「十二碼」的保安工作,由夜晚七點做到朝早七點,通宵做足十二個鐘,一個星期返六日。放工怎可能有精神、空餘去學校教班、修復聖像?其實十一月他還接到三樁生意,但如果之後再有教堂或者學校找他,可能他已經無法應付。「但我都要揾食,可能你下次見我,我已經做保安做到麻木咗,講唔返而家同你講呢啲嘢了。」
Paul設想 ,如果自己的心血全去了堆填區,一千年後有人掘了出來,即使他們再喜歡,也只能慨歎古時的人不懂珍惜。「當你發現自己需要嗰時,啲嘢已經喺堆填區」,送去堆填,就不能再用,即使後人想復興某門失落的技藝,也不知道怎樣下手了。
「舊時苛延殘喘嗰浸文化氛圍,都逐塊撕甩,直至乜都無得剩。」這是歷史轉瞬即逝的「末世」感,Paul如此說,然後拿來一個鐵皮公仔,還有四十年前的包裝紙盒,遞給記者。
文:J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