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後記:我可以夢想怎樣的未來

看《南韓民主家政課》時,我難免想起自己的「香港民主家政課」。這套紀錄片的導演南雅琅出生於1996年12月18日,當天是首任「民選」總統盧泰愚受審判的日子,他徒名為「民選」,其實仍是全斗煥獨裁軍政府的延伸。

導演的父親大學時是記者,滿腔熱誠要報導主流媒體不會報的事,後來卻「要在體制內改變」,「行政也是民主化的重要一步」,便走入了政府廳做公務員,一做就三十年。他一路轉部門、升職,做過青年政策委員、海洋水產部長,世越號船難時雖曾被內部問責,卻無阻晉升,更入了青瓦臺。導演母親是在一次偶然的訪問結識她老公,很投契便開始交往,即使不同意他加入政府的決定,但還是決定結婚。只是,婚後她辭職照顧雙胞胎時,陷入自我懷疑,覺得老公可以在政府大展拳腳,世界愈來愈大,自己卻留在狹窄的圈子,只因為兩個嬰「有屎痾」就快樂,跟理想愈行愈遠。一個諮商的廣告,卻讓她投入女性主義運動漫長的抗爭,也成為了南雅琅兩姐妹的政治啓蒙。

「民主是我爸、我媽給我最好的禮物。」導演在片中這樣說。可是,當2014年發生世越號海難事故,雅琅爸爸正任海洋水產部長,而且直接負責船難救援,然而全船師生還是罹難了。當時,導演還在補習班預備重考入大學,課上有幾個同學來自出事的中學,每次上堂都傳來哭聲。雅琅心想,為何出面有事,我還要坐在這裡預備考試?她覺得要做點甚麼,就寫了一封信寄給擔任部長的爸爸,大意是「你昔日關心的青年,今日在海中死了。請爸爸不斷自責和愧疚,也希望爸爸二十歲時想做記者的初心,可以在五十歲時重燃。相信爸爸有能力可以打造一個更好的政府。」進了藝術綜合大學後,當同學和應其他大學的學生發表公開宣言,要求朴槿惠問責辭職,雅琅卻無法拿著攝影機去到示威現場光化門,要求青瓦臺入面所有的官員孭起責任。即使明白爸爸有錯,卻無法與他當面對質。

電影有一幕是雅琅跟父母去行山,起初是母親不太敢上坡,父親叫她捉實繩子,後來去到分岔路,兩邊都通向山頂,一條是樓梯山徑,另一條比較多沙石。阿爸問,「兩邊都上到山頂,一邊辛苦啲、快啲,另一邊舒服啲、慢啲,你跟邊個?」而雅琅跟了阿媽,選了較辛苦的那一條路。正如母親得知光州事件的暴力後投入抗爭,當雅琅參與某次世越號的示威,得悉一位公民被水炮車擊中後傷重不治,她也決定不再噤聲。行山不只是隱喻,政治取態也滲透生活的細節,所以在社區「細水長流」的扎根,並不跟勇武的「直接行動」衝突。

雖然阿媽會笑阿爸大學時就只懂揮筆,沒有上過前線掟石,但她始終沒有離婚,甚至沒有減少對他的愛。電影另一幕,是雅琅跟父母在家中客廳傾偈。雅琅問阿爸點睇當下政局,他說「不講政治,公務員要保持中立」,非常官腔。但雅琅聰明地反客為主,請阿爸「訪問」自己,然後機靈地用另一部相機拍下了阿爸問:「Gen Z 是怎樣看待現今的政局?看你的樣子,是不太滿意吧?」調換了角色,阿爸馬上透露一點心跡。我不太記得雅琅答了些甚麼,但很記得阿媽說「自己的世代欠了年輕人這一代」,很愧疚沒能將更好的社會留給他們。她沒有苛責老公,反而覺得自己跟他同樣虧欠了孩子一代。當老公辯解說,是政治制度的問題,不是一人能夠改變,阿媽卻反駁指,不只是制度問題吧,如果有夠多人願意思考並行動,總不致此。

雅琅上到大學後,開設了性別關注組,和應#MeToo運動,要求學校解僱侵犯學生的教授,而不只是停職三個月了事。她更跟朋友連夜繪出直幡,將這個要求懸在學校宣傳旁邊。曾經拿寄給爸爸的信走到政府廳,想當面問他對世越號的想法,卻無法遞出,不知「幾時可以成為跟爸爸對質的成年人呢?」的雅琅,卻在#MeToo之後,有了這個勇氣。聽她在家中說「高中的我覺得整個世界塌下了,爸爸是教我拍片的人,可是世越號船難中,卻沒能救出學生。」阿爸只是「嗯、嗯、嗯」,但想來也是心很痛吧,當女兒問她有沒有反思時,他也是簡單答「嗯」。

韓國的那一波#MeToo發生在2019年,那時香港烽火連天,性別議題彷彿不太重要。但五年間香港迅速崩壞,反而讓我更看到我城與他鄉故事的相通。盧泰愚被國葬,全斗煥仍未道歉,有許多民眾嚷「我愛朴槿惠」,新上任的尹錫悅甚至在去年突發戒嚴令驚動國際。「我可以夢想怎樣的未來呢?」雅琅的疑問應是不少香港人共有。但正如阿媽說雅琅「有想法卻很少行動」、「好高興孩子有這樣的想法」,只要不停止想像,沒有任何事阻到我們行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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