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清心:沉迷夜世界,真的可以是自主選擇嗎?
有關日本AV行業,近期出版的《始於極限》一書給出了極具深度和批判性的觀察,這是日本女性主義先驅上野千鶴子與曾是AV女優的作家鈴木涼美之間為期一年的通信集。
鈴木涼美為了反抗父母,從高中時就進入成人行業,並在2004年以AV女優身份出道。2008年引退之後,她進入東京大學就讀碩士,並將自己在AV行業中的見聞作為研究對象,讓AV女優講述自己的個人經歷和她們的「專業精神」,分析AV女優在行業中的「主體性」,論文其後以《AV女優的社會學》之名出版。
▍ 女性雖自主 卻無法令男性作為性剝削者免責
鈴木在寫給上野千鶴子的信中,並不認為自己作為AV女優是性剝削結構下的受害者,關於性是否可以商品化這一點,她以「情色資本」概念探討女性可以運用自己被賦予的商品價值。她形容自己作為女權主義者,是「解構強加給我們的一切,並反過來將其用作武器」,否認自己受到性別歧視,但卻被更年輕的女權主義者批判和抨擊是「受害者自我負責論」,並造成二次傷害,這些言論令鈴木非常困惑和內疚。
上野在回信中直白地指出,鈴木的《AV女優的社會學》固然將行業中的女性包裝得非常自主,但這種「女性具有能動性、自願選擇成為性客體」,只是性產業的陳詞濫調,並不能為男性作為性剝削者免責,她更尖銳地指出「妳肯定也有很多事情『沒說』。」
上野表示,在新自由主義背景下成長的鈴木這一代人,是在性商品化浪潮中渡過青春期,並有些犬儒主義。當鈴木愈是強調作為個體的「自我決定」,結構就愈能免責,而儘管短期她能利用其劣勢在解構中獲利,但長遠來看,這將導致結構的再生產。而鈴木的「自主性」事實上也是得益於她作為精英知識女性的特例——她能夠離開AV行業並且成為東大碩士,而那些無法脫身的底層女性,顯然並沒有選擇。
上野拆解「情色資本」在社會學層面站不住腳,資本本身應該是能夠積累的,並且「資本擁有者」能對其資本進行評估,但情色資本不僅無法積累,更會隨著年齡增長而減少,女性也沒有對資本估價的控制權,所以這個概念「只是對『年輕漂亮的女人更佔便宜』這一通俗的社會常識做了學術層面的粉飾而已。」
▍ 鈴木為反抗母親而涉足性產業
相對於女優社會學,上野反而對於鈴木的母女關係更感興趣,甚至認為她涉足性產業可能是出於和母親的對決,以做母親最厭惡的事來擺脫母親的磁場。在回信中,鈴木坦白地分享有一個精英知識份子的母親所承受的壓力,正是因為母親總是想要在語言上與人達成理解,這令她感到窒息,也促使她選擇直接進入母親最厭惡、最猛烈否定並拒絕理解的、把性商品化的行業。而她也坦承,在母親去世之後,夜世界的吸引力和「置身於夜世界的意義」都立刻打了折扣。
在兩者的書信來往中,鈴木逐漸真實地面對自己從事AV行業的經歷,承認自己所付出的代價遠遠比想像中大。在出道一段時間後,她的片酬愈來愈低,受到的具體待遇也愈來愈差,甚至感覺自己身處險境,拍攝過程中試過缺氧窒息,甚至留下一大片燒傷的疤痕。她被賦予的商品價值開始暴跌,正是她選擇退出AV行業的主要原因。
上野直指性產業是建立在壓倒性的性別不對稱上,鈴木的「自我決定」讓她放棄成為受害者的權利,無法「在受傷時說自己受傷了」,而這也是鈴木產生難以理解的內疚的原因,因為「自我決定」的另一面就是「自我負責」。她希望鈴木能正視自己的傷痛,「痛了就喊痛,人的尊嚴就從這裡開始。要對自己誠實,不要欺騙自己」,「自稱受害者不是軟弱的表現,反而是強大的證明。」
▍ 黑木香:首位加入色情行業宣揚性自主的日本女性
事實上,日本女性透過加入色情行業宣揚「性自主權」的第一人,是八十年代出道的AV女優黑木香。她出身富裕,高中就讀東京名門女子高校,出道拍攝AV時正在橫濱國立大學修讀美術系。當時日本社會未曾有女大學生演出AV,而黑木香更公開自己大學名稱,引起轟動,受邀參加許多黃金時段的電視節目。黑木香不僅大膽說出自己的女性觀念,更曾在節目中公開展示腋毛,表達女性自主權。
黑木香與AV導演西村透曾維持一段情人關係,此後分手。1994年她從東京一間旅館二樓墮下,有傳是為情自殺。此後她徹底引退,消失在公眾視野中。上野在《始於極限》中也提及黑木香,並稱其為「足夠精明、足夠酷」的女人,但當發現她也是一個愚蠢的「愛得太深的女人」時,不由得更為她心痛。
(作者為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博士)
(圖:@suzumisuzuki、新聞片段截圖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