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年，雖然脫下了口罩，但活在香港侷促依然。但本土的痛楚，能否遙接遠方的苦難，無須「鬥慘」，共同掙扎？在一次展覽的採訪中，聽見人口販賣的議題，以及議題之下埋藏的血肉，明白我城的幽暗，不能鬱結成自我毀滅的黑洞。被斷手殘足包圍，更要以骨為槳、以肉為渡，衝破堵塞的土牆，連向更廣闊的地穴通道，朝有光處進發。

這篇手記，想借用採訪時聽過的幾個象徵，凝聚記者的所思所感，延展至議題的公共性質。這些象徵分別是「紙房子」、「樹聯網」以及「擋車人」。

▍   紙房子：顛沛流離的難民

那次展覽叫做《To Those Oppressed》，為了受壓逼的人而創作。作品〈紙房子〉用紙磚砌成狹窄的房，原來是香港租金最平，層數最高的劏房，住了一批難民，或者連難民都不是的「尋求庇護者」。雖然紙磚輕浮，一觸即散，漂泊無定，但室內透着微弱燈光，就像壓傷蘆葦仍要挺直向上的頑強意志。

雖然香港的「尋求庇護者」情況比「難民」更嚴峻，不但不能打工，更無法申請移民，難民反而只須等待申請獲批，便可以到美國、加拿大等西方國家。雖然他們被蛇頭騙來香港自生自滅，卻沒有被禁錮、虐待，比起一般提起「人口販賣」時想及的情境，好似「無咁慘」，但這也許是香港沒有「人口販賣」的法律定義的後果，而不是他們的處境較安舒。

在展覽聽見，泰國有些船主，不但將漁民騙上船打工，無啖好食，攰到無力就餵毒品給他們「提神」，有反抗者嗎，就拿去綁在四船之間，眾目睽睽之下分屍示眾。這些故事的確震撼，想及茫茫大海有多少亡魂迷路，就難免悵惘。但只有這些慘況才是「人口販賣」嗎。如果只有「夠慘」才能一時牽動我們神經，可能就忘記了，在字義上，「被當成商品販賣」是種「受難」，「尋求庇護」是難民的求救。

▍   樹聯網：黑暗鋪天蓋地仍要盼望靈光顯現

展覽分成兩邊，一邊是破碎、壓抑，另一邊卻是窗口、連結。〈樹聯網〉是近窗一邊的作品，是自然界的菇群在地底互相結連的網絡。

當時策展的其中一位藝術家Esda說，初接觸人口販賣的議題時，只覺天昏地暗，很想逃避，後來卻決定，此後的創作，若不能直面議題底下真實的人物，就不以這議題做創作題材。當初難以承受的黑暗，卻孕育出她的異象(vision)、靈光。

不論香港，還是烏克蘭、巴勒斯坦，黑暗始終鋪天蓋地，就像爛泥無盡，我們都是菇（孤）根，奮力在原地伸長多一二寸。眾生目盲，卻總要相信，還有許多人摸索前路。

▍   擋車人：IJM多年的奮鬥

但是，空談盼望，仍不足安定人心。當International Justice Mission (IJM)的創辦人侯嘉理(Gary Haugen)來港分享多年的工作體驗與成果，幾乎就像對應「我還能做甚麼」的回覆。

在美國起家，IJM起初只是營救三兩被販賣的人。人權律師的專業訓練，讓侯嘉理看見哪些國家的政權有合作的空間，願意立法打擊人口販賣。於是IJM便在多國設立分部，又與當地教會、非牟利組織等同伴結成倖存者支援網絡，讓傷者有空間慢慢康復。營救行動、立法、支援網絡，就像前鋒部隊、大局軍師、後勤補給的戰線，在多國有顯著成果，例如菲律賓的兒童性販運罪案率，在教會發聲、政府立法的壓力下，幾年間下降了75-80%。逃出KK園的倖存者Gavesh，也是在IJM的協助下，才能回到本國斯里蘭卡。

Gary在灣仔教會分享時，提到一個意象，他說，世界的崩壞就像車禍，而上帝呼召基督徒，是要做出事時挺身而出的airbag。這個意象略嫌離香港語境太遠，若我們稍作發揮，世界就似失控奔向懸崖的列車，而基督徒是前仆後繼減慢車速的「擋車人」。就算阻不到列車，同伴逐一被捲進車底輾碎，也至少讓車上的孩子，有機會跳車時不致跌死，走出另一條路。

但記者的角色，在這個時代，還能是甚麼。如果只是記錄快將消逝的物事，那更像錄製檔案，但如果是埋身肉搏，又失去觀照的距離，似乎逾越了記者的本分。或許，選擇值得關切、注目、討論、觸痛、感動的公眾議題，是遊離於無可避免的個人偏見與熱情，與心嚮往之的公共理想之間，較為可以駐足的一條小徑。而人口販賣，就是這些議題其中之一。

文：J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