腦遜:基督在人心復活了嗎

星期日是復活節,理應慶祝耶穌復活,「坐在聖父上帝全能之右也」。可是,筆者想潑一盤冷水,由一條問題開始:如果耶穌在香港生活,祂會返教會嗎?

▍ 鐵屋子內喊一聲:「你重生咗未?」

筆者最近讀了岑朗天《基督教之貧乏》,他不完全反對基督,只是覺得基督教建構出的貧乏系統,令基督精神變了質。而初代教會將「復活」說成「末日審判身體復活,一係上天堂得永生,一係落地獄受永刑」的核心教義,已是第一重變質。

朗天指出,耶穌傳講的天國,主要是在人間。祂說自己是「神子」,是為了將耶和華說成是「天父」,而每個人都可以成為「神的兒女」。祂是牧人,但祂更是羔羊,而這迷途羔羊,卻能體會神聖的愛,而且關懷律法下的「罪人」,不怕牴觸宗教傳統,冒犯政治權勢以至被法律定為「罪人」。義不避死的勇氣、扭轉教條的智慧,就是成就不朽生命的「救贖 」。祂說自己是「人子」,與你我無異,就是想說,每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「救贖」道路。

可是,當彼得、保羅等教會台柱將「復活」說成基督徒最重要的「永生盼望」,難免舉高耶穌的「神性」,於是就有「救贖計劃」自創世就已命定的說法,耶穌只是「道成肉身」的救世主,與造物主本為同等。「救恩」完全由耶穌負責,「天國」卻愈來愈遠。

舉一反三,筆者想到香港教會愛說「上帝安排」,本來只是「救贖」外判給耶穌,卻因為祂同時是造物主,於是連同生命的責任也一併推給「主耶穌」。不論是(市場定義的)工作、還是伴侶,甚至生活是否順利、是日天氣,都要祈求與感恩。如此「崇拜」上帝,將神予人的獨立性格自願放棄,即使上帝存在,祂也不會喜歡。如此「敬拜」基督,就算耶穌再世來香港,聽見教會中人陶醉說「耶穌我愛你」,祂想必推倒鼓與琴,怒斥說祂不是想做偶像。

根據《約翰福音》記載,當猶太律法師尼哥底母問耶穌「點先可以重生」,耶穌帶點神秘咁話:「風隨住自己意思吹,唔知邊度嚟,唔知吹去邊」。筆者覺得,「重生」就是「上帝在人心復活」,而且不是一次了斷,而是每刻不斷歷練,直至自己不再崇拜上帝,只是敬畏,不再敬拜基督,只是以禮相敬。你如果洗了禮,筆者仍想問:你重生咗未?

▍ 基督教(會)已變異成三頭六臂吸血獸

朗天認為,基督教像頭貧血獸,兩千多年的變異只是令牠吸血更有效率。當基督教變成羅馬國教,後來更成為權傾歐洲的教廷,愈接近權力核心,對「人文」精神的壓抑愈嚴重。人類文化貴在自發創造的「人文」精神,然而人文之外還有神秘不能解釋的「非人文」在,如果人文過度膨脹,僭入非人文界去作肆意探索,反而設計出「反人文」的殺人機器。他覺得,耶穌關懷人間的「人文」精神甚重,但沿用「神蹟」、「預言應驗」等「反人文」概念,難免令門徒失落其孤獨面對上帝沉默的「非人文」體會,聚焦在耶穌復活神蹟如何應驗聖經預言。即使教廷壓不住宗教改革的人文精神,強調「信徒皆祭司」無需教會中介都能親近神的新教,卻因為與天主教共同的「信仰主義」,擺不脫借信仰之名遏止思考的陋習,只是由一個教會,變成許多宗派、堂會,一言堂打碎了,嘈音四起。

筆者認為,上帝本就無可思議,但當人對宇宙神秘有所感觸,嘗試言說清楚,雖然只能是為信仰自圓其說,並非不可竄改的「上帝啟示」,但也不失為某種「造神」創意。耶穌將上帝說成天父,確能掃除耶和華的「暴君」形象,但若執實「天父」形象,即使是「愛」也可以被強制的佔有慾滲透,甚至連耶穌的「犧牲」,也可以成為號召別人浪費生命參與「聖戰」的詭辭(在今天則是浪費時間參與「事奉」)。「反人文」是「人文」對「非人文」的描述,也許無法避免,難處只在如何限制「(反)人文」的野心,適當時機就緘口止步。

▍ 科學變質的危機,及中國基督教之迷信迂腐

朗天憂慮科學容易陷入兩條窮巷,任哪一條都會扼殺科學真理。第一條路是科學變成宗教。當傳統大宗教不但扼殺個人思想自由,連對宇宙神秘的敬畏都失去,現代人躁動的心靈無法安頓,於是便捉實科技的虛擬幸福,求真倒被視為沉悶。第二條路是科學與傳統宗教合流。科學本來有求真的「人文」面,也有認識宇宙結構的「非人文」一面,一旦忘記前者,難免有被命定之悲痛,於是求救於至少為人留下一點價值的傳統宗教,但如此被肯定的「人文」也就停留於宗教系統劃定的貧乏範圍,不再受「非人文」的無明氣場滋潤。

朗天認為基督教令香港文化精神被閹割得更徹底,更無力面對科學本身的變質危機。基督教東漸主要依賴殖民主義的船炮,而不是文化土壤的融通。在中國流行,是因為它對應了民間的迷信,以及家族式團體的圍爐温情。信仰在西方雖然盲目,卻能興起戰士,但中國卻講求「合一」、「和氣」,消融衝突、張力。即使是知識分子嘗試做東西文化比較、宗教對話,其實只是強化儒家「大道不行,獨善其身」的迂腐一面,以及中國民族不願改變現狀,情願「調和」了事的保守性格。這些弊病,同樣滲透香港教會。

▍ 香港文化之「亂」與「碎」,及重建「經濟」的芻議

香港的土壤被英國、中國腐蝕得所剩無幾,報紙年代「綜合媒體」流行,報導、廣告、連載小說、專欄文字混在同一份刊物,構成一種表面「雜亂」底層「混濁」的「通俗」活力,但「雜亂」沒有因網絡興起而消失,反而更添「零碎」,連混濁的街頭汗味霓光也漸被杜絕。

IG將手機用家專注力縮短,而且用演算法限制(控制)用家看到的內容。為了趕上Instant的速度,網媒引發的思考難掩貧乏,格局也因為報導被IG其他性質的內容隔離,而愈顯狹隘。雖然交友app在香港未算流行,但聚集一班人做經濟或社交活動,已愈來愈依賴社交媒體,線上行先、見面墮後的情況滲透私人關係遲早發生。

堂會系統的小圈子不但無法滋潤乾旱的城市,更抽乾圈內人精力,年輕人已不能忍受。可是,離堂者不時組成另一個堂會,擺不脫圍爐心態。即使是「基督教文化運動」,也同樣依賴社交媒體,線上行先,「實體」聚會落後,還以為跟上潮流。網媒起家的「低聲道」,同樣免費為IG趕製內容,題材的潛在深度卻被犧牲,於是Instant一過,就墮向雜亂的圖片海洋,難以梳理成脈絡。如果教會不想抽乾香港僅餘的血,那麼至少需要容許「信仰」退到生命的邊緣位置,騰出空間給「思想」發揮其創發力,例如將「救贖」理解成另類「經濟」的建構,畢竟「經世致用」與「濟世為懷」都有點拯救的意味。市場定義的經濟依賴演算法緊密的時間觀,然而正如物種,時間也必須保持多變形態,除了IG Instant、時鐘分秒,古代就有農曆「時令」,但其實每樣人造技術都蘊含了至少一種時間速度,例如腦運算、語言對話、煉製器物、寫作閱讀⋯⋯舉一反三。善用不同技術打造不同關係結構,奪回形塑「經濟」、「時間」概念的話語權,也許是敬仰基督精神之我輩可以做的事。

耶穌的死,應該像一粒麥子落在地上,結出許多子粒。但筆者想問,眾多自稱「信主」的人,有多少「復活」出基督?如果想推搪說,基督是神而我們是人,再努力也無法活成基督,筆者想起被鬼附的格拉森人。他想跟隨耶穌做「基督徒」,基督卻叫他留在自己地方,成為「十城(底加坡里Decapolis)」的「基督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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