思路.豐:負傷的治療者——《年少日記》觀後感

(本文含劇透,請斟酌閱讀)進場看《年少日記》(下稱《年》)前,我沒做甚麼功課,只知道這是一部關於學童自殺的電影。但看完後,發現電影所觸及的議題不止是學生自殺,更關乎家庭、創傷、醫治與復和等內容……

正因為觸及的議題眾多,《年》能帶來不同角度的討論和反思。而其中最令我深刻的部份,是鄭Sir(盧鎮業飾)的角色成長線。要形容這條成長線的話,我會用盧雲神父的「負傷的治療者」(the wounded healer)來詮釋鄭Sir在電影裡的轉變和成長。

▍ 學生成為結構罪惡的受害者

電影從一封沒署名的遺書開始。鄭Sir在尋找寫這封遺書的學生的同時,觸碰起自己塵封多年的童年回憶,直面當中的暴力、破碎與失去。導演用很巧妙的鏡頭剪接,令觀眾覺得鄭Sir就是回憶中的哥哥:那位在家暴、被忽略、被取笑裡過活,靠著漫畫對白「加油!總有一日你會長大,變成你想成為的大人」咬緊牙關、很努力很努力在追上弟弟步伐的有傑。

相信單是這段故事已勾起許多人的共鳴(包括我):父母對子女期望過高,常將他們與其他人比較,以為是在「愛錫」下一代,卻不知正給予他們許多壓力……慣常的被否定再加上高壓的教育制度與校園欺凌,學生輕生絕非只是抗壓力的問題,而是諸多罪惡交雜所引致的結果——學生正是家庭與社會結構性罪惡下的受害者(victims of sin)、被罪者(sinned-against)。

但電影沒有停在這裡,而是在後半段揭曉,鄭Sir並非回憶中的哥哥,而是目睹哥哥一幕幕受壓卻不知所措的弟弟有俊。日記原來不是鄭Sir本人的,而是他哥哥的遺物。哥哥永遠停留了在10歲那年,弟弟卻一直帶著對哥哥的愧疚活下去。哥哥離世後,媽媽也離家出走,留下弟弟與爸爸。但弟弟說:「從此以後,家裡好像只餘下我一個人般。」他亦不再為滿足父母期望而作資優生,開始放飛自我。這些童年的愧疚、創傷、怨恨,一直伴隨著鄭Sir,直到他婚後仍是這樣——不願觸碰兒時經歷、不擅表達自己感受、不敢成為一個父親。最終,妻子與媽媽的影子重疊,不發一言,留下婚戒便離開了。故事逐漸讓我們認識鄭Sir這位「負傷者」。

▍ 治療他人,同時治療自己

弟弟走上了哥哥想走的道路,成為了一位老師,期望關心同學,避免更多人走上哥哥的舊路。但這位負傷者總是有心無力,想關心被欺凌的Vincent,卻下意識擺出了說教mode,更不止一次懶熟叫了Vincent做「蛋糕」,在對方傷口上灑鹽。Vincent回覆了一句很精景的話:「鄭Sir,你顧掂自己先啦。」的確要幫人,先要幫自己。或更準確來說,兩件事是在同時發生,治療他人的同時,自己也經歷著治療。

電影下半部份,鄭Sir便經歷了幾次復和——與父親在病床旁的復和、與太太在錄音室裡的復和、與哥哥在天台的復和……我留意在這幾次復和裡,有一個要素重覆出現,就是敞開自己的脆弱。

病床旁,父子相擁痛哭,一同懷念已逝的兒子/哥哥。相信這亦是父子二人多年來,第一次有人一同為有傑喪慟。父親這時不再是十惡不赦的大魔頭,而是眾叛親離、悔恨交加的臨終老人。錄音室裡,鄭Sir終於向妻子道出自己的破碎童年,讓自己受傷的心得以被撫摸。「我未必可以幫到你,但我會陪著你」是鄭Sir對父親說的話,但我相信亦是鄭Sir很期望聽到的一句說話。脆弱如能向他者敞開,無人會情願獨自承托。但經歷嚇怕了我們,令我們不敢將自己的弱點敞開——「如果怎講都不對 我慣了不講一句」(〈年月漫漫〉,《年》主題曲)。

▍ 敞開讓關係復和

敞開的勇氣從何而來?我想,是哥哥的日記給予了弟弟這份勇氣。一個輕生者的日記,竟能給予一位在生者勇氣,這豈不是一個悖論(paradox)?是的,在翻看哥哥日記的過程,弟弟也再一次回顧了自己的童年,在觸碰哥哥的脆弱與微小力量的同時,弟弟也在眼淚中得到脆弱的力量——不再躲避受傷的過往,而是直面自己的傷口。It’s okay to be not okay, we are only human after all. 面對哥哥的離世、媽媽的離開、妻子的離去,不懂得反應不是罪過,但來到今天,或許可以讓自己別再躲,多一點向他者敞開、多一點尋求幫助。

在敞開裡,關係得著復和,創傷亦得到醫治。負傷者由此多了一份力量,成為一位負傷的治療者。盧雲如此說:「(負傷的治療者)因著對自己痛苦的深切了解,便能把軟弱化為力量,且能夠以個人的經驗作為治療的泉源,去醫治那些在自己所誤解的苦難黑夜裡迷失的人。」每個人的軟弱均不同,但這些最個人的軟弱卻同時是最普遍的,因為我們也是人,置身於人類的處境中,經歷著身而為人的痛苦與迷失。

故事尾段,鄭Sir給予學生們自己的聯絡電話,告訴他們日後想找人聊天的話可以隨時找他。有位學生之後也Whatsapp他,約了出來聊天。鄭Sir就這樣擔任一位聆聽者、陪伴者、負傷的治療者。緣起於要幫助學生,自己卻在過程中得了幫助,最終也得著幫助他人的力量——只是這份力量並非甚麼高言大智,而是脆弱、敞開和接待。願負傷的我們,也能有這份勇氣和力量,成為他人的「負傷的治療者」。

(原載於作者專頁,分題為編者所加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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